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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格尔美学

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 (格奥尔格·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尔)

黑格尔出生于今天德国西南部巴登–符腾堡首府斯图加特;是柏林大学(柏林洪堡大学)的校长。黑格尔时代略晚于康德,是德国19世纪唯心主义哲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德国古典哲学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对德国的国家哲学作了最系统、最丰富和最完整的阐述。许多人认为,黑格尔的思想,标志着19世纪德国唯心主义哲学运动的顶峰,对后世哲学流派,如存在主义和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更有甚者,由于黑格尔的政治思想兼具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两者之要义,因此,对于那些因看到自由主义在承认个人需求、体现人的基本价值方面的无能为力,而对觉得自由主义正面临挑战的人来说,他的哲学无疑是为自由主义提供了一条新的出路。

黑格尔

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

黑格尔的全部美学思想都是从一个中心思想生发出来的,这就是他的美的定义:

真,就它是真来说,也存在着。当真在它的这种外在存在中是直接呈现于意识,而且它的概念是直接和它的外在现象处于统一体时,理念就不仅是真的,而且是美的了。美因此可以下这样的定义:“美就是理念的感性显现。”

理念就是绝对精神,也就是最高的真实,黑格尔又把它叫做“神”“普遍的力量”“意蕴”等等。这就是艺术的内容,就内容说,艺术、宗教和哲学都是表现绝对精神或“真实”的;三者的不同只在于表现的形式。艺术表现绝对精神的形式是直接的,它用的是感性事物的具体形象,哲学表现绝对精神的形式是间接的,即从感性事物上升到普遍概念,它用的是抽象思维;至于宗教则介乎二者之间,它所借以表现绝对精神的是一种象征性的图象思维(Vorstellung) ,例如用父子的图象来表现神与基督一体,是用既含有个别形象又含有普遍概念的东西来表现普遍真理。

美的定义中所说的“显现”(schein)有“现外形”和“放光辉”的意思,它与“存在”(sein)是对立的。比方说画马只取马的外在形象,不把马当作实际存在的可骑行的东西来看待。如果舍形象而穷究“存在”的实质,那就成为哲学的抽象思考,就失去艺术所必有的“直接性”了。这种“显现”就是一种自否定即自生发的辩证过程。“显现”的结果就是一件艺术作品。在艺术作品中,人从一种有限事物的感性形象直接认识到无限的普遍真理。人们常说,艺术寓无限于有限。这种说法其实就是黑格尔的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的说法。黑格尔的定义肯定了艺术要有感性因素,又肯定了艺术要有理性因素,最重要的是二者还必须结成契合无间的统一体。

美学的名称Aesthetik这一词的原义就是研究感觉的学问,是与逻辑对立的;这就是说,美只在感性形象上,美的享受只是感官的享受。这种思想发展到最后,就成为克罗齐的直觉说。在这个潮流之中,黑格尔可以说是一个中流砥柱,他把理性提到艺术中的首要地位。他说得很明确: 艺术作品却不仅是作为感性的对象,只诉之于感性领会的,它一方面是感性的,另一方面却基本上是诉之于心灵的,心灵也受它感动,从它得到某种满足。 ——第四二页

这里的“心灵”,依黑格尔惯用的意义,是自觉的心灵活动,主要指“心智”(德文Geist本有此义)。黑格尔这样强调理性,意义是重大的。

黑格尔肯定了思想性在艺术中的重要性,但是他同时也反对另一极端,即艺术的抽象公式化。 其次,理性与感性的统一也就是内容与形式的统一,内容或意蕴就是理性因素,形式就是感性形象。 第三,理性与感性的统一其实也就是主观与客观的统一。这里有两点需要说明。第一点是黑格尔把理性因素看作是主观方面的。这与他强调理念的客观性(客观唯心主义的基础)在表面上好像是互相矛盾的。但是这里含着一个辩证的道理。就其作为客观世界的根源来说,理念是普遍的逻辑范畴,是万事万物后面的理,所以是客观的,就其作为人的生活理想和生活的推动力来说,绝对精神即理念同时也是主观的。

总观以上三点,“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这句定义包括理性与感性的统一,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以及主观与客观的统一三个基本原则,足见它有丰富的内容和高度的概括性。

美学中实践观点的萌芽

人还通过实践的活动,来达到为自己,因为人有一种冲动,要在直接呈现于他面前的外在事物之中实现他自己,而且就在这实践过程中认识他自己。人通过改变外在事物来达到这个目的,在这些外在事物上面刻下他自己内心生活的烙印,而且发见他自己的性格在这些外在事物中复现了。 ——第三六至三七页

例如一个男孩把石头抛在河水里,以惊奇的神色去看水中所现的圆圈,觉得这是一个作品,在这作品中他看出他自己活动的结果。这种需要(把内在的理念转化为外在的现实,从而实现自己——引者注)贯串在各种各样的现象里,一直到艺术作品里的那种样式的在外在事物中进行自我创造。 ——第三七页

黑格尔在这里是把艺术和人的改造世界从而改造自己的劳动实践过程联系在一起的。在这里我们看到美学的实践观点的萌芽。这是黑格尔美学思想的最基本的合理内核。

但是马克思也指出黑格尔在这个问题上的局限性:“黑格尔只知道而且只承认劳动的一种方式,即抽象的心灵的劳动。”黑格尔在谈到英雄时代时,也屡次提到物质生产的体力劳动,但是他基本上是把人的自我实现看成是“理念”的自生展或“外化”,所以马克思说他只承认“抽象的心灵的劳动”,是符合黑格尔思想的基本精神的。因为站在客观唯心主义基础上,不能把实践理解为物质生产的体力劳动,黑格尔就无法充分发展他所隐约见到的美学上的实践观点。

艺术美与自然美

黑格尔对于自然美的轻视是从“理念的感性显现”这个美的定义所产生出来的。据定义,美是显现理念即绝对精神的,所以它是无限的、自由的、独立自在的;而自然却是有限世界,它是相对的、没有自由和独立自在性的。所以单纯的自然根本就纳不进美的定义里去。这个分别的根源在于:自然只是“自在”的它认识不到它自己的存在而理念作为绝对精神特点就在“自在自为”就在自己认识到自己;自然的自在的存在只是“直接的、一次的”,“人作为心灵,却复现他自己,因为他首先作为自然物而存在,其次他还为自己而存在,观照自己、认识自己、思考自己,只有通过这种自力的存在,人才是心灵”(第三六页)。

艺术美正是心灵的这种“观照自己”的“自为”活动所产生的。他所说的“艺术美是由心灵产生和再生的”,指的就是既自在(产生)而又自为(再生)。只是“自在”而不能“自为”的自然,也就当然不能有符合上述定义的美了。因此,黑格尔说:“任何一个无聊的幻想,它既然是经过了人的头脑,也就比任何一个自然的产品要高些,因为这种幻想见出心灵活动和自由。”(第二页)

但是黑格尔也并非完全否认自然美。自然既然是逻辑概念的“另一体”,是精神这个统一体里的一个否定面,它就有不同程度的抽象的精神或理念的显现,也就有不同程度的美,尽管这种美还是不完善的。自然界有限事物是由低到高、逐渐上升的。最低的是无机物,即矿物界,其次是有机物,而有机物之中又由植物界上升到动物界,动物界之中又由低级动物上升到人。在这逐级上升的过程中,精神的作用显现得愈多,单纯物质的作用就愈少,美的程度也就愈高。这里所谓精神的作用是指灌注生气于各个别部分使它们显出是一个统一体的那种作用。黑格尔把这种作用叫做“内在的”“主观的”“观念性的统一”,实即有机体之所以成为有机体的内因。

黑格尔替自然美所下的定义是:

我们只有在自然形象的符合概念的客观性相之中(即概念与实在的统一体之中)见出受到生气灌注的互相依存的关系时,才可以见出自然的美。这种互相依存的关系是直接与材料(即感性素材,如形状、颜色、声音等)统一的,形式就直接生活在材料里,作为材料的本质和赋予形状的力量。 ——第一六四页

从此可知,黑格尔采取了美是“寓杂多于整一”的看法,石堆只是杂多,有生命的东西才见出整一(如马),使杂多成为整一的正是“生命”“精神”或“理念”的通体贯注,即黑格尔所说的内在的观念性的统一。

“自然美的顶峰是动物的生命。”(第一六六页)但是纵然达到了顶峰,自然美还是有缺陷的,原因在于动物只是“自在”的而不是“自为”的还没有自己对自己的认识。“动物的生命不能看到自己的灵魂……动物的灵魂不是自为地成为这种观念性的统一,假如它是自为的,它就会把这种自为存在的自己显现给旁人看。”(第一六七页)换句话说,动物只能使旁人见出它的不完全的美,还不能自觉美,还不能由自己创造美的形象给旁人看。

所以黑格尔说:

由于理念还只是在直接的感性形式里存在,有生命的自然事物之所以美,既不是为它本身,也不是由它本身,为着要显现美而创造出来的。自然美只是为其它对象而美,这就是说,为我们,为审美的意识而美。 ——第一五六页

由于自然美有这种缺陷,艺术美才有必要。“艺术的必要性是由于直接现实有缺陷。”(第一九一页)艺术才是由心灵自为地把理念显现于感性形象,才真正见出自由与无限。黑格尔很形象化地说:“艺术也可以说是把每一个形象的看得见的外表上的每一点都化成眼睛或灵魂的住所,使它把心灵显现出来。……人们从这眼睛里就可以认识到内在的无限的自由的心灵。”(第一九三页)

黑格尔还提到像寂静的月夜、雄伟的海洋那一类“感发心情和契合心情”的自然美,只淡淡地解释了一句说:“这里的意蕴并不属于对象本身,而是在于所唤醒的心情。”(第一六六页)

这就是后来几乎统治德国美学思想的“移情作用”。黑格尔对自然美的轻视是“理念的感性显现”那个定义的必然的结论。此外还有一个很深刻的原因:他所处的时代是浪漫主义兴起的时代,而浪漫主义的特征之一是崇拜自然。对自然的崇拜特别是在反动的浪漫主义者的心目里,含有浓厚的泛神主义的神秘色彩。黑格尔轻视自然美,是与他一贯反对反动的浪漫主义的斗争分不开的。他的艺术理想是希腊古典艺术的理想,而希腊古典艺术的基本精神是人本主义的。黑格尔美学的基本精神也是人本主义的。

黑格尔的人本主义表现在他把人看成几乎是艺术的唯一对象。艺术在表现自然美时,也不是因为自然本身而是因为自然表现了人的活动和人的性格。这个观点他在谈荷兰画时说得最明确。荷兰画所表现的是平凡的自然,但是这种平凡的自然并不是因为它本身而有价值,它之所以成为艺术创造和欣赏的对象,是因为它反映出荷兰人民对自己经过英勇斗争而获得的自由与繁荣所感到的快慰与骄傲(第二一○至二一一页)。所以荷兰画所表现的自然美毕竟还是“属于心灵的那种美的反映”。

艺术并不是这样毫无选择,原封不动地把日常生活搬上舞台,“它要把现象中凡是不符合事物真正概念的一齐抛开,只有通过这种清洗,它才能把理想表现出来”(第一九五页),“理想就是从一大堆个别的偶然的东西之中所拣回来的现实”(第一九六页)。艺术要“抓住事物的普遍性”(第二○六页),要对事物加以“观念化”(第二○九页)或理想化。“诗所提炼出来的永远是有力量的、本质的、显出特征的东西,而这种富于表现性的本质的东西正是理想性的东西。”这样把带有普遍性的本质的东西“提炼”出来,把偶然的无关要旨的东西“清洗”出去,结果才会使作品中一切个别方面都能完全体现出“基本意蕴”,“不剩下丝毫空洞无意象的东西”(第二一五页)。这样塑造出的人物就是“活的个性”。从这一切看,黑格尔所提出来的基本上符合现实主义的文艺观点,对当时初露萌芽的自然主义的倾向进行了批判。

人物性格与环境的辩证关系:情致说

黑格尔把人看作艺术的中心对象,所以人物性格的描写成为艺术创作的主要部分。

这里有三个重要的术语先须交代明白,这就是“一般世界情况”,“情境”和“情致”。

“一般世界情况”(Der Weit zustand)是“艺术中有生命的个别人物所借以出现的一般背景”(第二四四页),是“把心灵现实的一切现象都联系在一起的”,即“教育、科学、宗教乃至于财政、司法、家庭生活以及其它类似现象的情况”;总之,它就是某特定时代的一般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的背景。从客观唯心主义出发,黑格尔特别着重某特定时代所流行的伦理宗教法律等方面的信条或理想,把它们叫做“普遍力量”,其实也就是他所了解的抽象的“理念”。这种“一般世界情况”是普泛的,对于同一历史时代的大多数人是共同的,如果要它在某个别人物身上起作用,它就要经过“具体化”,“在这种具体化过程中,就揭开冲突和纠纷,成为一种机缘,使个别人物现出他们是怎样的人物”(第二四五页)。黑格尔把这种“特殊的”、揭开冲突、引起动作、显现性格的“机缘”叫做“情境”(Die Situation)。

“情境”是“一般世界情况”具体化成的推动人物行动的客观环境,可以说是人物行动的“外因”,“一般世界情况”中的“普遍力量”还要在个别人物身上具体化为推动行动的“内因”,即“普遍力量”或人生理想所形成的主观情绪,或人生态度,黑格尔把它叫做“情致”(Pathos)。

“情致”就是“存在于人的自我中而充塞渗透到全部心情的那种基本的理性的内容”(第二八八页)。这种内容为数不多,就是“恋爱、名誉、光荣、英雄气质、友谊、亲子爱之类的成败所引起的哀乐”(第二九○页)。以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为例来说,这部悲剧所表现的“一般世界情况”是文艺复兴时代的文化背景(尽管这位丹麦王子是中世纪的人物),“情境”是王子的母亲和叔父通奸,把父亲谋杀了那一个具体事件,“情致”是王子在计划报仇中由于他的人生观和伦理观念所形成的那种复杂的心情。就是外在的“情境”引起内在“情致”的矛盾和冲突,构成了这部悲剧情节发展的推动力。这种“情致”说后来在别林斯基的美学思想里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

黑格尔的功绩在于指出个人性格与一般社会力量的具体的统一,人物性格的发展起于矛盾冲突,以及在这种发展中内因与外因的辩证关系。但是他的辩证观点和他的客观唯心主义的哲学系统之间的矛盾在这里显得很突出。他一方面承认个人的“情致”决定于“一般世界情况”中的“普遍力量”,而“一般世界情况”是随历史发展的,另一方面却认为这种“情致”或“理性内容”是些普遍永恒的理念。这就是自相矛盾。如果从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观点和发展观点去看,黑格尔的错误当然就更明显。黑格尔的永恒理念说就是文艺理论中的“人性论”的来源之一。

“一般世界情况”具体化为客观方面的“情境”,“普遍力量”具体化为主观方面的“情致”,这样就引起矛盾冲突,激起行动,推动人物性格的发展。黑格尔把“独立自足性”看作是理想的人物性格所必有的主要特征,所谓“独立自足”并非脱离社会而孤立,而是能掌握环境,能凭自己的力量去发出行动,能对自己的行动负责,能决定自己的命运。这样的人物性格才能既鲜明而又坚强有力。这种具有“独立自足性”的理想的人物性格只有在理想的环境里才能形成。

依黑格尔看,理想的环境是“英雄时代”即史诗时代的一般世界情况。在“英雄时代”,人物是比较独立自由的。首先就个人对社会的关系来说,“英雄时代”的文化还处在生长期,社会上的道德观念还没有僵化为刻板式的法律秩序,“个人自己就是法律”(第二三一页),这就是说,他可以凭自己的判断,抉择自己所要做的事。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与他所隶属的那个伦理的社会整体处于实体性的统一”(第二三五页),这就是说,他认识到自己是一定社会的成员,能把这社会中所流行的道德理想作为自己的道德理想。因此他一方面依存于社会,接受社会的理想,另一方面又不受社会限制,能凭自己的认识对行动是否符合这种理想下判断,能凭自己的意志去实现这种理想。例如希腊大力士赫库里斯就是一个具有这种“独立自足性”的性格的。他是一个“维护正义与公道的战士,具有完备的独立自足的能力和筋力,为着实现正义与公道,他出于自己意愿的自由选择,承担了无数辛苦的工作”(第二三二页)。

其次,在“英雄时代”,就人对周围物质世界的关系来说,生产方式还是原始的,主要是单干的,每个人都要进行体力劳动,来生产自己的生活必需品。黑格尔从荷马史诗里举过一系列的例子证明当时一些著名的英雄都进行生产劳动: 例如阿伽门农的王杖就是他的祖先亲手雕成的传家宝;俄底修斯亲自造成他结婚用的大床;阿喀琉斯的著名的武器虽不是他自己的作品,但也还是经过许多错综复杂的活动,因为那是火神赫斐斯托斯受特提斯的委托造成的。总之,到处都可见出新发明所产生的最初欢乐,占领事物的新鲜感觉和欣赏事物的胜利感觉,一切都是家常的,在一切上面人都可以看出他的筋力,他的双手的伶巧,他的心灵的智慧或是他的英勇的结果。只有这样,满足人生需要的种种手段才下降为仅是一种外在的事物;我们还看到它们的活的创造过程以及人摆在它们上面的活的价值意识。 ——第三二四页 换句话说,通过劳动实践来生产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人“就感觉到它们(外在事物)都是由他自己创造的,因而感觉到所要应付的这些外在事物就是他自己的事物,而不是在他主宰范围以外的疏远化了的事物”(第三二三页)。“人把他的环境人化了。”(第三一八页)这样,人才能是自然的主宰,而不受制于自然,人与自然的关系是调和统一的。在这种关系中,人才有独立自足性。

黑格尔的这番关于“英雄时代”的理论是极端重要的。第一,他是把“英雄时代”经济落后状态和文艺的繁荣联系在一起来看的。就从这一点,马克思后来发展出文艺与经济发展不平衡的规律 ,其次,他是把艺术活动和劳动实践联系在一起来看的。可惜这个观点受到他的唯心主义哲学的限制,没有得到发挥。一般地说,像马克思所指出的,黑格尔是把劳动限于脑力劳动的。其三,他在讨论人与自然的关系时,提出了人所创造的事物对于人不是“疏远化的”,以及“人把他的环境人化了”两个重要观念。

马克思在《经济学——哲学手稿》里所阐明的“劳动异化”(“异化”即“疏远化”,马克思指出在资本主义社会,人的劳动体现于产品,随着产品而“异化”到资本家那里去,成为自己的敌对力量,这是私有制的起源,也是近代文化衰朽的根源)和“人化的自然”(在生产劳动起来以后,自然经过人的改造,就体现了人的本质力量和人的愿望)两个重要的原则就是批判地接受了,而且发挥了黑格尔在这里约略提到的“疏远化”与“人化”的观念。

与“英雄时代”对立的有两种世界情况,黑格尔认为都不适宜于形成具有“独立自足性”的人物性格,因而不利于文艺。

一种是“牧歌式的情况”,即西方从希腊罗马以来牧歌体诗人和作家们所描写的那种空想乐园的情况。在这种情况里,自然能“满足人所感到的一切需要,无须人去费什么劳力”。黑格尔说: 对于一个完全的人来说,他必须有较高尚的要求,不能满足于与自然相处相安,满足于自然的直接产品。他不应降低到这种牧歌式的生活,他应该工作(劳动)。 ——第三二一页 “这种乡村牧歌式的生活和人生一切意义丰富深刻的复杂的事业和关系都失去了广泛的联系”,所以“不能引起多大兴趣”。尽管人在这种生活情况里可以有若干“独立自足性”,却不适宜于艺术,因为它所形成的人物性格显不出较高尚的理想,没有理想的人物性格所应有的那种顽强坚定。

另一种是“散文气味的现代情况”,即资产阶级的社会情况。在这种情况里,一切个人与社会的关系都已凝定而且僵化为刻板式的“法律秩序”,孤立的个人在这种社会中是渺小的,不自由的。他“须服从这种不依存于主观意图的国家所表现的客观理性”,他的行动大半取决于外因,不能见出他自己的自由选择,因此自己对它也不能负多大责任,成不是他的功,败也不是他的过。因此,在这种社会里,个人与社会处于对立地位,不能体现个人行动与社会理想的统一,所以不适宜于充当文艺作品中的理想的人物性格。黑格尔在这里见出资本主义社会中个人与社会的脱节,但尤其重要的是他还见出近代生产方式与文艺之间的矛盾。他对资本主义社会作了如下的描绘:

需要与工作以及兴趣与满足之间的宽广关系已完全发展了,每个人都失去了他的独立自足性而对其他人物发生无数的依存关系。他自己所需要的东西或完全不是他自己工作的产品,或是只有极小一部分是他自己工作的产品。还不仅此,他的每种活动并不是活的,不是各人有各人的方式,而是日渐采取按照一般常规的机械方式。在这种工业文化里,人与人互相利用,互相排挤,这就一方面产生最酷毒状态的贫穷,一方面产生一批富人。
——第三二二页

但是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都感觉到“自己周围的东西部不是自己创造的”,都失去了对外在世界的主宰,因而都失去了艺术中理想性格所必须具有的“独立自足性”,他在这里指出了剥削制以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分工制对于艺术的恶劣影响。 在上一节研究黑格尔关于艺术发展史的看法时,我们见过,他认为艺术到了浪漫型出现以后,由于精神溢出了物质,理念溢出了感性形象,就要导致艺术本身的解体,艺术就要让位于哲学。在考察“一般世界情况”时,黑格尔又从近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具体事实来论证他的艺术衰亡论。在这里我们一方面可以见出黑格尔的思想深刻处,他见出近代资本主义社会与艺术发展之间的矛盾。正是根据这种矛盾,马克思阐明了他的著名的论断:“资本主义生产对于某些精神生产部门是敌对的,例如对于艺术和诗歌就是如此。” 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见出黑格尔的局限性,他所认识到的历史发展到了资本主义社会就算到了尽头,他没有看出还有更高阶段的社会要代替资本主义社会而兴起,因此他把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加以绝对化,认为这种矛盾是永远得不到解决的,所以把艺术在资本主义社会的衰亡就看成艺术的永远衰亡。

参考资料

朱光潜《西方美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