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复兴时期美学
文艺复兴时期(Renaissance)
“文艺复兴”的概念在14–16世纪时已被意大利的人文主义作家和学者所使用。当时的人们认为,文艺在希腊、罗马古典时代曾高度繁荣,但在中世纪“黑暗时代”却衰败湮没,直到14世纪后才获得“再生”与“复兴”,因此称为“文艺复兴”。文艺复兴最先在意大利各城邦兴起,以后扩展到西欧各国,于16世纪达到顶峰,揭开了近代欧洲历史的序幕,被认为是中古时代和近代的分界。文艺复兴是西欧近代三大思想解放运动(文艺复兴、宗教改革与启蒙运动)之一。
在14世纪城市经济繁荣的意大利,最先出现了对天主教文化的反抗。当时意大利的市民和世俗知识分子,一方面极度厌恶天主教的神权地位及其虚伪的禁欲主义,另一方面由于没有成熟的文化体系取代天主教文化,于是他们借助复兴古希腊、罗马文化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文化主张。因此,文艺复兴着重表明了新文化以古典为师的一面,而并非单纯的古典复兴,实际上是资产阶级反封建的新文化运动。
但丁
但丁(Dante,1265——1321)比圣托玛斯迟生四十岁,是在圣托玛斯所发扬的经院派的神学笼罩一切的学术气氛中生长起来的,同时他又是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的先驱,近代第一位最大的诗人。但是由于他是两个时代交界线上的人物,就不免有交界线上的人物所常有的矛盾。他在思想上有一半是近代人,也有一半还是中世纪的人。

但丁
就拿《神曲》为例来说,这部杰作的主题是灵魂的进修历程,看遍地狱中的罪孽和惩罚,到净界得到净化,终于升入天堂,凝神观照那个极乐世界的庄严优美,这些毕竟还是基督教的神学的形象化。但丁的实际生活斗争使他明白了文艺的最终目的还是在于实践。但丁虽然相信诗的公道,诗属于伦理哲学,诗的目的在于实际行动,却没有把美和善看作一回事。
他主张文艺在内容上要善,在形式上要美。他在《筵席》里说: 每一部作品中的善与美是彼此下同,各自分立的。作品的善在于思想,美在于词章雕饰。善与美都是可喜的。这首歌的善应该特别能引起快感。……这首歌的善是不易了解的,我看一般人难免更多地注意到它的美,很少注意到它的善。
这番话把内容和形式对立起来,仿佛美有相当的独立性,但丁的用意是要强调内容的重要,认为内容的善应该引起更大的美感,深怕读者只看到他的《筵席》中歌的美,看不见它的善。
语言的问题是中世纪末期和文艺复兴时期欧洲各民族开始用近代地方语言写文学作品时所面临的一个普遍的重要的问题。当时创作家和理论家们都对这个问题特别关心。但丁的最重要的理论著作是《论俗语》。 他所谓“俗语”是指与教会所用的官方语言,即拉丁语相对立的各区域的地方语言。但丁首先指出“俗语”与“文言”的分别,并且肯定了“俗语”的优越性: 我们所说的俗语,就是婴儿在开始能辨别字音时,从周围的人们所听惯了的语言,说得更简单一点,也就是我们丝毫不通过规律,从保姆那里所摹仿来的语言。此外我们还有第二种语言,就是罗马人所称的“文言” 。只有少数人才熟悉这第二种语言,因为要掌握它,就要花很多时间对它进行辛苦的学习。两种语言之中,俗语更高尚,因为人类开始运用的就是它;因为全世界人都喜欢用它,尽管各地方的语言和词汇各不相同;因为俗语对于我们是自然的,而文言却应该看成是矫揉造作的。
但丁主张诗歌的语言应经过筛滤滤去有“土俗气”的因素,留下“最美好的、高尚的”因素。因为诗歌不仅是在运用语言,而且还要起到提高语言的作用。这种文学艺术见解对于后人的文学创作有着深远的意义,它不仅解决了文学创作的规范语言的问题.而且实际上已经提出了文艺复兴时期欧洲各民族创建规范的民族共同语的问题。对文艺美学思想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古典的批判与继承
“文艺复兴”这个名词本身首先就涉及对古典的批判与继承问题。如果单就文艺领域来说,十六世纪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实质上就是新古典主义的萌芽,十七八世纪法英德各国的新古典主义实际上是由意大利开端的。
亚理斯多德的《诗学》中几乎每字每句都经过反复的不厌烦的注释和讨论。他们自己的论著也很少越出《诗学》范围一步,所讨论的问题还是史诗、悲剧、情节的整一,人物的高低、哀怜与恐惧的净化,近情近理,诗与历史,诗与哲学之类老问题。贺拉斯的“学习古人”的号召又成为响彻云霄的口头禅。亚理斯多德被斯卡里格捧为“诗艺的永久立法者”,所以他的一些经验总结性的理论被认为牢不可破的普遍永恒的“规则”。
但是也有一批人强调理性与经验,拒绝盲从古典权威。他们认识到文艺是随时代发展的,老规律不一定能适用于新型作品。这场争论实际上已是一种“古今之争”,问题在于古人是否一切优越,今人是否一无可取。当时保守派是拜倒于古典权威膝下的,但是新派却认为意大利文学同样伟大或是更伟大。
文艺对现实的关系
文艺复兴时代作者和思想家们一般都坚持艺术摹仿自然这个传统的现实主义的观点。在自然科学发展的条件下,他们对于这句老口号却有较新的体会。不像过去人文主义者比文艺为隐藏真理的“障面纱”,他们现在都喜欢比文艺为反映现实的镜子。 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里劝演员要“拿一面镜于去照自然”,这是人们所熟知的。画家达·芬奇也爱用“镜子”这个比喻。他说,“画家的心应 该像一面镜子,经常把所反映事物的色彩摄进来,面前摆着多少事物,就摄取多少形象”。他还劝画家用镜子照所画的事物来检查画是否符合实际事物。因为重视自然,达·芬奇反对脱离自然而去临摹旁人的作品。他说:“画家如果拿旁人的作品做自己的典范,他的画就没有什么价值;如果努力从自然事物学习,他就会得到很好的效果。”他还从意大利画史举例证明绘画的衰落总是在临摹风气很盛的时代,绘画的复兴也总是直接向自然学习的时代。他认为画家应该是“自然的儿子”,如果临摹旁人的摹仿自然的作品,那就变成“自然的孙子”了。拿汲水做比譬,他说,“谁能到泉源去汲水,谁就不会从水壶里去取点水喝。”这些话充分显出当时艺术家对于自然的坚定的信念和后来新古典主义者的摹仿古人就是摹仿自然的教条是对立的。
但是他们也并不满足于被动摹仿自然,还要求理想化或典型化。达·芬奇劝画家“每逢到田野里去,须用心去看各种事物,细心看完这一件再去看另一件,把比较有价值的东西选择出来,把这些不同的东西捆在一起”。这里所指的也还是理想化。其次,说艺术家就是“第二自然”,是强调艺术创造的重要。依当时的看法,事物是由自然创造的(自然代替了过去的上帝),艺术不但要摹仿自然事物的形象,还要摹仿自然那样创造事物形象的方法,这就是说,就要按照自然规律来进行创造。诗人像画家一样,不愿照个别的人原来的样子来描写他,把他的各种缺点也和盘托出,而是在玩索了造物主在创造人时所根据的那种普遍的最高的美的理想之后,按照事物应该有的样子去创造它们。 理想化的问题是和想象虚构分不开的。早期人文主义者曾用寓言来辩护想象虚构,现在诗论家们却由于受到了亚理斯多德的启发,从诗的本质和人的心理活动来看待这个问题。
对艺术技巧的追求
文艺对现实关系问题密切相联系的是艺术技巧问题。文艺复兴时代的文艺,无论是在实践方面还是在理论方面,重视技巧是一个特色,而且还可以说,这是西方艺术发展史上一个转折点。除掉强调艺术家要对自然事物进行精细的观察以外,还孜孜不倦地研究艺术表达方面的科学技巧。与造型艺术密切相关的一些科学,例如解剖学、透视学、配色学等等,在近代都不是由专业的自然科学家而是由一些造型艺术家开始研究起来的。
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艺术家们不但是些科学家,而且在职业地位上,大半是基尔特或工商业行会中的成员,这就是说,他们在社会上被公认为从事手工业的劳动者。从劳动实践中他们体会到技巧的重要。因此当时有一种流行的美学思想,认为美的高低乃至艺术的高低都要在克服技巧困难上见出,难能才算可贵。这种思想最早表现在薄迦丘的《但丁传》里: 经过费力才得到的东西要比不费力就得到的东西较能令人喜爱。一目了然的真理不费力就可以懂,懂了也感到暂时的愉快,但是很快就被遗忘了。要使真理须经费力才可以获得,因而产生更大的愉快,记得更牢固,诗人才把真理隐藏到从表面看来好像是不真实的东西后面。 “费力”就是花较多较大的劳动,在这里被看成是美感的一个来源。卡斯特尔维屈罗在《亚理斯多德〈诗学 〉的诠释》里也认为美感的来源不外两种**,一种是题材的新奇,另一种就是处理手法上所现出的难能的技巧**。他说,“对艺术的欣赏就是对克服了的困难的欣赏”。诗的题材如果完全采用历史上的已成事实,“诗人在运用这种题材时就丝毫不用费力,找到它也显不出诗人的聪明,所以他就不应得到赞赏”。他还认为叙事诗的情节整一本身并非必要,但是把情节安排到现出整一,却是件费力的事,所以能加强美感。
西方有一股很顽强的美学思潮,把美片面地摆在形式因素上。就物体美来说,形式因素之中主要的是西赛罗、奥古斯丁诸人所强调的比例。文艺复兴时代艺术家们对技巧的辛勤的探讨主要也是在比例方面。路加·巴契阿里(Luca Pacioli)、阿尔伯蒂、佛朗切斯卡(Piero della Francesca)、达·芬奇、米琪尔·安杰罗、杜勒(A.Dürer)等画家都有讨论比例的专著。他们苦心钻研,想找出最美的线形和最美的比例,并且用数学公式把它表现出来。例如楚卡罗(F.Zuccaro)规定画女神应以头的长度为标准来定身长的比例,例如天后和圣母的身长应该是头长的八倍,月神的身长应该是头长的九倍之类。西蒙兹(J.A.Symonds)在《米琪尔·安杰罗的传记》里也说“他往往把想象的身躯雕成头长的九倍,十倍乃至十二倍,目的只在把身体各部分组合在一起,寻找出一种在自然形象中找不到的美”。在搜寻“最美的线形”“最美的比例”之类形式之中,当时的艺术家们仿佛隐约感觉到美的形式是一种典型或理想,带有普遍性和规律性。这种感觉还是基于他们对自然科学的信心。他们的缺点在离开具体内容来看问题,把典型和理想机械地片面地看成原已“隐藏”在自然里,如果把它发现出来,定成公式,就可以一劳永逸,让一切艺术家如法炮制。米开朗基罗就有这种看法。他认为美的形象原已隐藏在顽石里,雕刻家的任务就在把隐藏这美的形象的那部分顽石剜去,使原已存在的美的形象显露出来。这种美学观点与当时流行的关于理想化和想象创造的观点就有些互相矛盾了。
文艺的社会功用
文艺的对象是人民大众 针对中世纪基督教会以伤风败俗为理由对文艺所进行的攻击,十五六世纪学者们如丹尼厄罗和斯卡里格等人大半采取贺拉斯的诗寓教训于娱乐,对开发文化有功劳的说法以及亚理斯多德的净化说,来为文艺进行辩护。明屠尔诺似乎受到朗吉弩斯的影响,在教训与娱乐之外,还加上了“感动”。但是当时不同的论调是很多的,并不限于复述古人的旧说。
在美学方面,人们也相信一些审美的范畴如美、崇高、悲剧性、喜剧性之类,也是界限森严,不能混杂的。悲喜混杂剧证明了文艺的类型和每类型的“规则”都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随历史发展的;审美的范畴也只是经验性的区分,悲剧性既可和喜剧性交融在一起,其它范畴也就应依此类推。瓜里尼在意大利建立悲喜混杂剧是和莎士比亚和其他伊利莎白时代剧作家在英国建立悲喜混杂剧同时的。这个新剧种实际上就是后来启蒙时代狄德罗和莱辛所提倡的严肃剧或市民剧的先驱。它应该看作和传奇体叙事诗具有同等重要性。
美的相对性与绝对性
文艺复兴时代艺术家和思想家还关心到美的标准问题。美是一种普遍永恒的绝对价值呢?还是相对的,随着历史情况和鉴赏人的立场和性格而有所变更呢?在普遍人性论还是文艺的一种哲学基础的时代,在柏拉图的绝对理式说还有市场的时代,“绝对美”的概念就还会占优势。
事实上文艺复兴时代艺术家和思想家们大半自觉或不自觉地接受了“绝对美”的概念。对“最美的线形”,“最美的比例”之类形式因素的追求就隐含着两种思想:第一,美可以单从形式上见出;其次,它可以定成公式,让人们普遍地永恒地应用,这就要以假定“绝对美”的存在为前提。此外,当时人对于他们所热烈讨论的亚理斯多德所说的诗的“普遍性”往往误解了,不是把它看作人物性格的典型性而是把它看作内在于每一类事物的理想美。这就是把亚理斯多德的“普遍性”和柏拉图的“理式”混淆起来了,“普遍性”就变成“绝对美”了。这种看法的重要代表是佛拉卡斯托罗。他在上文已提到的对话里,在讨论到亚理斯多德的诗写普遍性那个原则时,作了这样解释: 诗人和画家一样,不肯按照他本来带有许多缺点的某某个别的人去再现他,而是在体会了造物主在创造他时所依据的那种 普遍的 最高的美的观念 ,使事物现出它们应该有的样子。 很显然,经过偷梁换柱,“普遍的”就变成“最高的美的观念”(即绝对美)了。
绝对美的概念与普遍人性的概念是密切相联系的。诗人塔索可以作为这方面的代表。他认为世间有些事物本身无所谓好坏,好坏是由习俗决定的;也有些事物本身就有好坏之分,不随习俗而转移,例如人的道德 品质,“恶本身就是坏,善本身就可以令人欣羡”。美也是如此。自然美在比例和色泽,“这些条件本身原来就是美的,也就会永远是美的,习俗不能使它们显得不美,例如习俗不能使尖头肿颈显得美,纵使是在尖头肿颈的国度里”。艺术美既然摹仿自然美,也就应列入“不变因”里,例如古希腊的著名雕刻,“古代人觉得它们美,我们也一样觉得它们美。许多时代的消逝和许多种习俗的更替都不能使它们减色”。“诗中的情节整一在本质上就是完美的,在一切时代,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它都是如此。”接着他说人的性格中也有一些不随习俗而转移的可列入“不变因”的特点,并引用贺拉斯的性格定型为例证。 他把绝对美和普遍人性结合在一起谈,这显然是说美有普遍永恒的吸引力,因为人性本来就是普遍永恒的。
参考资料
朱光潜《西方美学史》